◆◆◆◆◆◆◆我走過的路：談華語文教學
By 張雪媃老師
◆◆◆1982年，我自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，為了學習中國現代文學，去美國留學。大家笑我，我不管。到了愛荷華州立大學，因為有一位大陸學生沒來，我就補了他的缺，臨時申請當三、四年級的助教。沒有人教我怎麼教，就是跟著教授上課，記下重要詞彙，我上課的時候就給學生練習。1985年我到威斯康辛大學讀博士，沒有得到TA的工作，因為只有三個缺，兩個是大陸同學拿去，另一個是台大學生，領了獎學金去讀。我沒有怨言，但是很知道在職場上大陸同胞極其強勢，溫良恭儉讓的我們，就去餐館打工。還好總有些華人教授們可憐我們，給我們一些工作賺錢的機會，我就做過劉紹銘教授的中文秘書，為此我一直感謝他。
◆◆◆1989年我到哈佛大學東亞系，擔任中國語言組老師，開始正式全職教中文。那時，我們的主任是Thomas Bartlett白慕堂教授，大家公認全美國中文講得最好的兩位美國漢學家之一，另一位是普林斯頓大學Perry Link林培瑞教授。我的同事全部都是大陸同胞，幾位是年長的老華僑，包括張光直教授的夫人李卉老師，當年我是她雇用去哈佛的。為此，我一生感念張光直夫婦。
我的同事清一色都曾經當過「紅衛兵」。哈佛中文組老師有20人左右。我們教的學生很多，一年級都是100人以上，二年級50人左右，三年級30人左右。哈佛的學生優秀，用功又聰明，一點就通，教起來很快樂。他們很多後來都變成美國的「中國通」，那真是精英學校沒話說。
◆◆◆1993年，我寫完博士論文，通過口考，得到博士學位。1995年，第一次到了中國大陸，和普林斯頓的老師們一起去北京師範大學教中文暑校，就是「普北班」(Princeton in Beijing)。20年前的北京，讓我感覺是一般人的素質不高。實話實說，在大學的福利社買東西，店員找錢是丟給你、大馬路上小孩拉屎、大媽隨地吐痰、大學生每天中午拿著碗筷到食堂打飯。又是一個文化震撼。整整兩個月我一直拉肚子。周質平老師對我有知遇之恩，他不忍苛責，只說我嬌氣，我也承認錯誤。
◆◆◆1995年我從講師升為助理教授，到了紐約州立大學東亞系。這時，我的同事又不一樣了，只有6人左右，美國漢學家Charles Hartman、教漢語的老同事James Hargett等。我教文學課和語言課，文學課程是現代文學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 Translation和女性文學Women’s Literature等，另外，教一年級和二年級中文，一年級60多人，有3位助教，這些助教都是大陸來美國讀碩博士的學生。紐約州立大學的學生有許多都是紐約市來的華裔子弟，以及韓國、日本、東南亞一帶的移民，他們早熟、世俗性的聰明，教他們比較是情感上的滿足。
◆◆◆1989到2001，整整12年，我在美國大學教中文。我要來談一談，我得到的，和我沒有得到的。首先說得到的。我得到了許多臺灣中文系人沒有的人生視野和工作經驗。我知道漢學、漢語，在美國是一個市場，我知道如何儲備自己成為這個市場上的從業人員。那就是：中文英文都要好。如此簡單的一件事，卻這樣難以說服臺灣老中文系的人。所謂中文好，必須是字正腔圓的漢語、國語、普通話，不管如何稱呼。它其實就是一個基本功，連這個能力都沒有，怎麼教中文？正因此，我在美國看到許多香港人勤練中文，說得和北京人幾乎相似，不得不佩服他們，這就是「事在人為」。就好像美國人都能夠說這麼好的中文，林培瑞教授可以用中文說相聲，我們還有什麼資格說，我就是臺灣國語？所謂「母語教學」的「台語」是一回事，「臺灣國語」卻是另外一回事。真正的語言沒有政治立場可言，除非你不要吃這行飯。中國大陸各省來的語言老師也都必須去掉「鄉音」，我們的老師為何不可？同時，英文必須強，特別中文系的學生。自以為中文系就義正詞嚴英文不好，這個觀念應該改一改了。一般人認為，教美國人就要英文系的去教，他們用英文教美國人，這其實外行。英文系的學生和老師不見得中文好，外國人也不見得要向英文系的人學中文，這個責任本來就是中文系的。
美國大學的東亞系目前絕大多數淪陷為中國領地，臺灣只有兩條路，一條就是坐以待斃，讓中國大陸全面佔領，臺灣的華語文教學成為「服務業」，大家來環島旅行，我們培養的老師當導遊。另一條就是訓練自己的團隊，像當年臺灣加工出口業那樣，出產臺灣製造的華語老師，在臺灣中文系裡直接培養。然後，引進外國學生來臺學習，在各大學建立華語教學據點，從師大、台大、政大等老資格的學校擴充出去。同時，派我們的中文系學生出國留學、派中文系的老師出國交換，在全世界設有東亞系的大學建立據點。否則，不久的將來臺灣一定全面消失，僅有的臺灣同胞也會變成祖國同胞。
這樣說仿佛是把中國當敵人，不是，是當一個公平競爭的兄弟。只有如此，全體華人才有進步的空間，臺灣才有存在價值，強勢崛起的中國才有絕對必要的監督機制。對雙方，都是有利無害。一旦「孔子學院」壟斷一切，臺灣同胞在美國的漢語市場，等於滅絕。馬英九總統再一天到晚鼓吹「正體字」、發揚中華文化，都只是癡人說夢自我正義，因為，你已經把自己從國際市場上先踢出去了。在我看來，臺灣的對外華語文教學，不應該是守在自家，而是出外開疆闢土，和中國平行前進。美國不會反對臺灣和中國爭這個漢語教學市場，越競爭越對它有利。至於中國是否會在這時把「王道」變成「霸道」，公開吞併臺灣；而臺灣是否會像傳統中文系搞學術一般，「閉門研究」華語文教學法，就是小小教書匠如我無法預測的了。
◆◆◆最後談談我沒有得到的。如果一定要明說，可能就是傳統中文系的尊重。我們尊重教過我們的中文系師長，他們可敬可愛。但是，有一些具有探險精神的中文系人出國了，他們知道世界上有「漢學」這一回事，知道傳統中文系可以有另一個出路。他們了解傳揚中華文化還包括實際教外國人寫中文、說中國話，從最簡單的「你好嗎？」開始。這個，正是傳統中文系看不起的，他們認為教語言沒學問、在美國拿的學位是騙人的。在美國教外國人說中文、以英文講授中國文學、用英文寫論文，真的容易嗎？不妨親身體驗再下定論。1982年中文系畢業出國讀東亞系，現在2015年我在台灣中文系教書，這一段路程，點滴在心。我沒有遺憾，只希望未來中文系可選擇的路更加寬廣，中文系人更加兼容並包。